2007年12月30日 星期日

〈詞論〉觀點的探討

〈詞論〉觀點的探討
(一)、重視聲律
李清照論詞,首重聲律。故〈詞論〉開宗明義曰:「樂府聲詩並著,最盛于唐。」繼而又不惜費辭屢述李八郎逸事。一是說明唐世樂歌之繁榮,但最主要的目的則是顯示出唐以後樂歌與詞曲之密切關係,並為〈詞論〉的主要觀點「詞別是一家」預立根據。李八郎即李袞。李肇《唐國史補》卷下記載說:
李袞善歌,初于江外而名動京師。崔昭入朝,密載而至,乃邀賓客,請第一部樂及京邑之名倡,以為盛會,紿言表弟,請登末座,命袞蔽衣而出,合坐嗤笑。頃命酒,昭曰:「欲請表弟歌。」坐中又笑。及囀喉一發,樂人皆大驚曰:「此必李八郎也。」遂羅拜階下。
詞體本身與詩文不同的最大特點,就是詞具有的音樂性。詩可吟、文可誦,但最富有變化、適合音樂表現的卻是詞。李袞雖然「衣冠故敝,精神慘沮」,絲毫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,甚至屢遭訕笑;但是他卻用歌聲打動所有人,更因而揭穿了自己本來面目。這段故事便是李清照用來強調詞體中聲律重要性的最佳佐證。
李清照論詞重視聲律,故期評晚唐詞,則謂「鄭、衛之聲日熾」;論江南李氏君臣詞,則曰「亡國之音哀以思」。柳永樂章集有「詞語塵下」之弊,而李清照仍稱譽之,謂其詞「協音律」,能「變舊聲做新聲」,晏殊、歐陽修、蘇軾所為之詞不協音律,李清照便以「句讀不葺之詩」諷刺之;王安石、曾鞏以文為詞,不顧聲律,李清照便直接指摘他們的詞「不可讀」,並且說如果讀了他們的詞,則「人必絕倒」。這是因為李清照認為詩與詞、文不同科,晏殊、歐陽修、蘇軾之以詩為詞,王安石、曾鞏之以文為詞,追究其根源,都是因為不重視詞的先天條件。
那麼,究竟詩、文、詞三者的同異之處到底是什麼呢?李清照提出了以下的見解:
蓋詩文分平側,而歌詞分五音,又分五聲,又分六律,又分清濁輕重,且如近世所謂〈聲聲慢〉、〈雨中花〉、〈喜遷鶯〉,既押平聲韻、又押入聲韻;〈玉樓春〉本押平聲韻,又押上去聲,又押入聲。本押仄聲韻,如押上聲則協,如押入聲,則不可歌矣。
根據李清照這一段文章的敘述,可知她不只說明了詞與詩、文的不同;為了說明起見,更討論到詞的字聲與押韻等問題。
詞體作法是:先有詞牌,而後倚聲填詞,所以必須詳加考慮到五音、五聲、六律以及清濁輕重等等用詞遣字的問題。李清照的意思是:詩律寬而詞律較嚴,所以倚聲填詞仍必須要嚴守法度,奉為圭臬;絕不宜輕于宜易,而破壞詞體,令詞不能披以管絃、從容而歌,卻去「拗折天下人嗓子」。就這點而言,李清照之說似甚為保守,但其恪守聲律,對歐陽修、蘇軾、王安石、曾鞏、晏殊的批評,卻是入情入理。究其目的乃是為了救弊補偏;將當時以詩為詞,以文入詞的風氣扭轉過來,求能裨益詞林,功勞實在不可輕易抹煞。徐師曾說:「詩餘為之填詞,則調有定格,字有定數,韻有定聲。至於據知長短,雖可損益,然亦不當率意而為之。譬諸醫家加減古方,不過因其方而稍更之,一或太過,則本方之意失矣。」(《文體明辨序說》‧詩餘)也是此意。

(二)、〈詞論〉對前人的批評
由於李清照本身通曉音律,瞭解作詞的艱苦,因此對於詞的批評,提出了一些頗可貴的見解。李清照之詞論,評騭前人詞作的部分佔了相當大的篇幅。但她卻直接批評其利病得失,不稍假借顏色。又從她歷舉當時有名詞人,多所揭短而少所稱許這一點來看;可知她自視甚高,對作詞的要求有自己的一套見解。這是相當難以令人接受的,因為受到批評的幾乎都是後代公認的名詞家。因此自來前人對〈詞論〉的評價便極不一致。有關她詞論的批評,大部分也都與此有關。
胡仔說:「易安歷評諸公歌詞,皆摘其短,無一免者,此論未公,吾不憑也。其意蓋自謂能擅其長,以樂府名家者。退之詩云:『不知群兒愚,那用故謗傷,蚍蜉撼大樹,可笑不自量。』正為此輩發也。」(《苕溪漁隱叢話》後集卷卅三)
裴暢也說:「易安自視其才,藐視一切,本不足存。第以一婦人能開此大口,其妄不待言,其狂亦不可及也。」(《詞苑萃編》卷九)
二人都相當貶抑「詞論」的價值。但與胡仔幾乎同時的陸游則認為李清照詞論卓有見地,絕非好為大言者。其《老學庵筆記》說:「易安譏彈前輩,既中其病。」對詞論卻又相當推崇。在眾說紛紜的情況下,到底《詞論》所評是否中肯,李清照是否「好為大言」,在此作一分析:
1、論晚唐詞
李清照論詞,首重聲律,所以她評晚唐詞則說「鄭、衛之聲日熾,流靡之變日煩」。這兩句話雖是在概述花間詞風,其中便隱含溫庭筠在內。溫庭筠是花間派詞人之首,《舊唐書‧溫庭筠傳》說他:「能逐弦吹之音,為側艷詞。」從《花間集》看他的詞,綺羅香澤之態、綢繆婉轉之度,皆不出綺怨之思。但覺鏤金鋪采,炫人耳目,但卻缺乏深遠情韻。
2、論五代詞
李清照評論五代詞,說:「五代干戈,四海瓜分豆剖,斯文道熄。」蓋因五代(梁、唐、晉、漢、周)之際,政治局勢動盪,社會離亂,在這樣動亂的時代中,文藝自然得不到足夠的滋養成長,樂府詩歌便毀頹喪墜了,近人林大椿所輯《唐五代詞》亦僅得作者卅餘人,詞數百闋而已,與北宋詞壇百花爛漫的情形比較之下,便有如天地之別般懸殊,所以「斯文道熄」形容之,實是恰當不過。
3、論江南李氏君臣
李清照論江南李氏君臣詞,則說:「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,故有『小樓吹徹玉笙寒』註1、『吹皺一池春水』之詞註2。語雖奇甚,所謂『亡國之音哀以思』也。」江南李氏君臣,乃指李璟、李煜父子和馮延巳而言。
「小樓吹徹玉笙寒」見於李璟〈攤破浣溪紗〉;「吹皺一池春水」則見於馮延巳《謁金門》。其詞義用語皆為前人所未曾用過,所以李清照評為「奇甚」。至於其後的「亡國之音哀以思」註3一語,則應該是用來評後主的詞。如李煜後期作品:〈破陣子〉、〈清平樂〉、〈浣溪沙〉、〈子夜歌〉、〈望江南〉四首、〈烏夜啼〉三首、〈虞美人〉二首、〈浪淘沙〉二首,皆是婉轉悱惻、淒涼怨慕,充滿了故國黍離之悲,正與其亡國之身,朝不保夕、動輒得咎的境遇相互呼應。
4、論柳永詞
柳永是第一個創作大量長調慢詞的詞人,對於詞調的發展相當有貢獻。柳詞的主要內容是在敘述下層人民的生活和城市繁華的景象。語言通俗、情景交融、善於鋪敘是柳永詞的主要特點。尤其善於描寫羇旅行役、離愁別恨和同情妓女之作。他的詞在當時極為流行,甚至到了「有井水飲處,即能歌柳詞」的地步,但是有些作品的用語、意境鄙俗低下。李清照相當不滿意他用通俗的市井語言寫詞,因其與她所主張的用語須奇、措詞高雅相悖。陳振孫批評柳永詞說:「格固不高,而音律諧婉、語意妥貼,承平氣象,形容曲盡,尤工於羈旅行役。」(《直齋書錄解題》卷廿一)
所以《詞論》評論柳永詞,謂其「變舊聲作新聲,出《樂章集》,大得聲稱於世;雖協音律,而詞語塵下。」《樂章集》所輯,雖不全然如此論,但也大體不差。
5、論張子野、宋子京兄弟、沈唐、元絳、晁次膺等六人詞
李清照雖然在此一口氣批評六個人,但主要著眼於張子野(先)、宋子京(祁)身上;其餘宋庠、沈唐、元絳、晁次膺四家則因詞風相似,所以牽連談論到。張先,以樂章擅名一時,他生平最得意的句子有所謂「三影」之說:〈天仙子〉中「雲破月來花弄影」、〈舟中聞雙琵琶〉的「柳徑無人,墜輕絮無影」及〈歸朝歡〉「嬌柔嫩起,簾幙捲花影」,細密輕麗,的確是用心鍛鍊出的好句子,但卻是連碎不成篇,無法貫穿全詞的意境。宋祈雖著有《宋景文公長短句》流傳於世,但著名的也只有「紅杏枝頭春意鬧」一句而已。
李清照在此批評了張先等人「雖時時有妙語,然破碎何足名家」,就是反對一篇詞中只有個別的佳句妙語,而與全篇不相稱。她認為這種玩弄支離破碎的文字遊戲是應該受到指責的,詞的風格需要通篇一氣,渾然天成,方為上品。
6、論晏元獻、歐陽永叔、蘇子瞻詞
李清照在此批評晏元獻(殊)、歐陽永叔(脩)、蘇子瞻(軾)三人「學際天人,作為小歌詞,直如酌蠡水於大海,然皆句讀不齊之詩爾。又往往不協音律……」
李清照相當反對以詩為詞,特別將著眼點放在音律上面。因為詞律較嚴而詩律較寬,拿作詩的音律填詞,自然有許多地方「不可歌」了。此段應該為針對蘇軾而發的議論,因為晏殊、歐陽脩本來填詞就屬於傳統的婉約派,此處應是牽連偶及才是。從今天看來,晏殊《珠玉集》與歐陽脩《六一詞》中,鮮有「不協音律」的「句讀不葺之詩」;況且李清照向來服膺歐公,其〈臨江仙〉詞序有云:「歐陽公作〈蝶戀花〉,有『庭院深深深幾許』之句,余酷愛之,用其語作『庭院深深』數句,其聲即舊〈臨江仙〉也。」其中對歐陽脩推譽有加,假使李清照批評晏、歐,言語必定不會這般犀厲才是。
而蘇軾詞,後人多以豪放稱之,以其足為後世效法。王灼說:「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,溢而作詞曲,其高處入天,平處尚臨鏡笑春,不顧儕輩。」(《碧雞漫志》卷二)
就是因為蘇軾才氣太高,詞曲的規範無法限制住他的思想,造成他不喜剪裁文句以就音律,加上他詩化了的詞風,所以儘管李清照盛讚他「學際天人」,在李清照極注重聲律的標準之下,終不能免於認為其詞是「句讀不齊之詩」的評語。如著名的〈念奴嬌〉:
大江東去,浪淘盡、千古風流人物。故壘西邊,人道是、三國周郎赤壁。亂石崩雲,驚濤裂岸,捲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畫,一時多少豪傑。 遙想公僅當年,小喬出嫁了。雄姿英發,羽扇綸巾,談笑間、檣櫓灰飛煙滅。故國神遊,多情應笑我、早生華髮。人間如夢,一樽還酹江月。
其下半闕若依詞牌而作,應該是:「遙想公僅當年,小喬出嫁,了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談笑間,檣櫓灰飛煙滅。故國神遊,多情應笑,我早生華髮。人間如夢,一樽還酹江月。」註4才是。但如此一來,不僅文辭結構大變,也沒有蘇詞一氣呵成的痛快感了。
蘇軾填詞,同於他的豪爽性格,不會為了遷就聲律而犧牲意境;因此前人多以其詞不協律為病。晁補之為此作了一些說明:「蘇東坡詞人謂不協音律,然居士詞橫放傑出,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。」註5可知蘇詞常有不合律處。
7、論王安石、曾鞏詞
曾鞏詞不多見,現僅存〈賞南枝〉一闋,見於黃大輿《梅苑》卷一,是子固自創之詞牌。詞曰:
暮冬天地閉,正柔木凍折,瑞雪飄飛。對景見南山,嶺梅露、幾點清雅容姿。丹染萼、玉墜枝。又豈是、一陽有私。大抵是、化工獨許,使占卻先時。霜威莫苦凌持。此花根性,想群卉爭知。貴用在和羹,三春裏、不管綠是紅非。攀賞處、宜酒卮。醉燃嗅、幽香更奇。倚闌干、仗何人去,囑羌管休吹。
曾鞏這闋詞,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,都像是拆散了的散文,而且文義艱澀,拗哲難讀。徐本立評之曰:「文義拙澀,聲調亦拗。」(《詞律拾遺》卷五)
王安石著有《臨川先生歌曲》一卷行世,但他平日言行相當輕視倚聲之學,從他曾說:「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?」一言觀來,他睥睨詩餘的心態溢於言表。又因為他以文入詞,所以詞中往往未協律處甚眾。王灼評曰:「王荊公長短句不多合繩墨處。」(《碧雞漫志》卷二)
詞論評論王安石、曾鞏說:「王介甫、曾子固,文章似西漢,若作一小歌詞,則人必絕倒,不可讀也。」此是諷刺王、曾兩人以文為詞,不明詞律,實非過當。
8、論晏幾道、賀鑄、秦觀、黃庭堅詞
李清照詞論末段議及晏幾道、賀鑄、秦觀、黃庭堅四人之詞,曰:「乃知詞別是一家,知之者少。後晏叔原、賀方回、秦少游、黃魯直出,始能知之。又晏苦無鋪敘。賀苦少典重。秦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,譬如貧家美女,雖極妍麗丰逸,而終乏富貴態。黃則尚故實而多庛病,譬如良玉有瑕,價自減半矣。」
晏、賀、秦、黃等四家詞,是李清照稍微顯露讚揚意思的。詞論稱四人始能知詞,又說秦詞主情致、黃詞尚故實,均有推譽之意。但是因其各有所短,最後仍免不了受到李清照評論他們填詞之弊病。
晏幾道工小令,作品收入《小山詞》。陳振孫對他相當稱許:「叔原詞在諸名勝中,獨可追逼花間,高處或過之。」(《直齋書錄解題》卷廿一)。可知《小山詞》的成就是有過人之處的,但是晏幾道在慢詞風靡一時的情況下,鮮有長調作品產生,除〈泛清波摘偏〉、〈六么令〉數闋外,幾乎全為令詞。小令篇幅短,用字精簡,幾無鋪敘的可能。所以李清照說他無鋪敘。
賀鑄,著有《東山詞》,張耒為其作序中說賀詞「大抵倚聲而為,皆可歌也。」又說:「盛麗如游金、張之堂,而妖冶如攬嬙、施之袪。」方回自己也說:「吾筆端驅使李商隱、溫庭筠,常奔命不暇。」由此之賀鑄詞缺少李清照要的端莊穩重,也就是所謂的「典重」的特質。
秦少游所撰曰《淮海詞》,其詞善於刻畫,文字細密,以情韻見長;但氣格不高,纖巧無力。王灼評其詞:「秦少游,俊逸精妙。」(《碧雞漫志》卷二)。張炎也說:「秦少游詞,體製淡雅,氣骨不衰,清麗中不斷意脈,咀嚼無滓,久而知味。」(《詞源》卷下)。王灼、張炎二人之論,同於《詞論》論秦詞「主情韻」、「極妍麗丰姿」之意。但是李清照說秦觀倚聲「少故實」,則不知為何而發。洪邁言:「秦少游〈八六子〉詞云:『片片飛花弄晚,濛濛殘雨籠晴。正銷凝,黃鸝又啼數聲。』語句清峭,為名流推激。余家舊有建本《蘭畹曲集》,載杜牧之一詞,但記末句云:『正銷魂,梧桐又移翠陰。』秦公蓋效之,似差不及也。」(《容齋隨筆》卷廿三);葉夢得云:「秦觀少游亦善為樂府,語工而入律,知樂者謂之作家歌。元豐間,盛行於淮、楚。『寒鴉千萬點,流水繞孤村』,本隋煬帝詩也,少游取以為《滿庭芳》詞。」(《避暑詩話》卷三)。由此觀之,秦觀詞中不僅不是「少故實」,而且還很能運用「故實」,《詞論》在此之議論未公允。
黃庭堅詞作收入《山谷詞》,喜好變化前人語言為己之用,所以李清照稱其「尚故實」。但是他詞中常見鄙俗言語,賀裳《皺水軒詞荃》中說:「黃九時出俚語,如『口不能言,心不快活。』可謂傖父之甚。」註6彭孫遹《金粟詞話》說:「山谷:『女邊著子,門裏安心。』鄙俚不堪入誦。」註7沈曾植《菌閣瑣談》也說:「山谷《步蟾宮》詞:『蟲兒真個惡靈利,惱亂得道人眼起。』俗語也。」註8可見〈詞論〉對他「多疵病」的評語是針對他詞中的鄙俗用語,所以秦觀詞是「譬如良玉有瑕,價自減半矣」。
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來,〈詞論〉除了對秦觀「少故實」的評論至今仍有疑問外,大體而言,真是能「既中其病」的。
(三)、〈詞論〉所主張的作詞方法
李清照於批評前人作品,可以說是相當嚴格的,所以不管是多有名的詞人,在她眼中,往往作品仍有缺陷,未臻完美。那麼,到底她所肯定的完美詞章到底是什麼面目呢?從她在〈詞論〉的評論中可以看到一些蛛絲馬跡。〈詞論〉談及填詞所運用的藝術手法。綜其所述,約有下列幾方面:
1、用語要奇
用語要奇,就是不蹈襲前人語意之意。〈詞論〉評江南李氏君臣時,推許李璟之「小樓吹徹玉笙寒」與馮延巳之「吹皺一池春水」,稱其語意奇甚。張炎說:「詞以意為主,不要蹈襲前人語意。」(《詞源》卷下)。也就是希望詞人倚聲時要有新意,不要一味重談前人老調,而要創新、發明,方能不落入舊有的窠臼之中,而使才能被侷限住。
2、詞要高雅
李清照批評柳永,謂《樂章集》「雖協音律,而詞語塵下」;又批評黃庭堅填詞「尚故實而多疵病」。這是因為李清照要求填詞須措詞高雅,反對柳、黃兩人使用俚語和瀾浪俳狎、不堪入目的用語入詞。李清照雖然也使用一些淺俗平易的詞彙填詞,但她雖使用尋常語言度入詞律之中,卻無不妥之處。這是因為基於她在倚聲時,對音樂美、文學美的要求,使她在使用這些詞語時,反而達到「奇」、「雅」的特殊效果。
3、通篇要渾成
李清照相當重視文學的整體性,相當反對無通篇意境,只有零散佳句的詞篇。所以論及張子野、宋子京兄弟、沈唐、元絳、晁次膺諸家詞時,豪不客氣的給予「雖時時有妙語,然破碎何足名家」的批評,直接駁斥他們填詞欠缺渾成,雖有佳句,而與全篇決不相稱。張炎在批評吳文英詞時也說:「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,炫人耳目,拆散下來,不成片段。」(《詞源》卷下)。如果過度重視鍛鍊字句、堆砌詞藻,而忽視了詞篇的整體內涵;那麼,成就也就只能傳誦一時,而不能卓然成家了。
4、詞要鋪敘且須典重
詞為長短句,在字數方面較詩自由。而李清照身處於詞風受到張先、柳永等人大量開創長調慢詞後的文學界,在形式上又更進一步的開拓了。所以她認為詞具有較詩良好的描寫篇幅,應該能更從容的對情、境加以描寫刻畫,不必像詩一樣的濃縮字句。而且填詞要重視詞句的端整莊重,不宜輕佻為之,這是由於李清照對詞的看法不若同時的人,她把倚聲填詞視為一項嚴肅的事,而其他文人則當作餽贈、應酬的作品。心態不同則結果亦異,所以李清照的作品常隱含著故國之情,具有較深刻的愛國意識。
5、詞主情致而尚故實
詞尚婉約,所以詩剛而詞柔。填詞要善用充滿藝術形象的語言,來表深邃細密的情感,使人能跟隨文字的腳步,踏入詞人的內心世界,感受暗藏其中的深遠情韻。故實即運用典故,用典得當可以增加作品的典雅性質,更有充實內容的功用。但卻並非一未拿前人故事來誇耀自己的博學,而是巧妙地加以運用,不著痕跡,使內容更趨一致,更有整體性。若是用的不好,反而是畫蛇添足、多此一舉了。
綜合以上所述及李清照對聲韻格律的講究,最後她提出了詞「別是一家」的有名論斷。此一觀點,總結而成以下的結論。在形式上,不可以作詩或做古文的方式來填詞,詩文與詞之間仍是有嚴格區別的,因詩僅分平側,而詞分五音、五聲、六律、清濁、輕重,所以詞於格律要求實細密於詩、文。在內容與風格方面,則不可輕佻浮盪,而要典重。在藝術技巧上要求通篇一氣渾成,在表現詞的情致時,還要注意到用典與鋪敘。使用的語言不可低俗,而要高雅、協音律。
「別是一家」的說法便是李清照一生對詞的觀點,雖然後半生的動盪,曾使她的詞風有了改變,樸實無華的語言,真實情感的自描,和早期「詞論」中協音律、高雅、典重的要求稍生歧異,但「別是一家」的觀點卻仍深植在他的創作意念中,這便是在她的詞中我們看不到波濤澎湃、豪放壯麗之句子的緣故。
以上對李清照的〈詞論〉內容作了一番探討,相信應能使人對之產生一定的認識。但是看完了李清照對宋代幾位大家批評後,不得不對李清照的觀點感到疑惑,就連公認的大文豪蘇軾都因「不喜剪裁以就音律」,而免不了遭受「句讀不葺」的評語,更何況是其他成就尚不及蘇軾者。那麼,李清照是不是真能如〈詞論〉中所說的各項原則來倚聲填詞,這一點就非常值得作深入的探討了。
李清照所作的詞,膾炙人口,卓然成家。自北宋以來的女作家中,當首推第一。楊慎《詞品》中有段讚美說:「宋人中填詞,李易安亦稱冠絕,使在衣冠,當與秦七、黃九爭雄,不獨雄於閨閣也。」
紀昀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說:「清照以一婦人,而詞格乃抗軼周、柳。張端義《貴耳集》極推崇其元宵〈永遇樂〉、〈聲聲慢〉,以為閨閣有此文筆,殆為閒氣,良非虛美。雖篇帙無多,固不能不寶而存之,為詞家一大宗也。」
沈植曾《菌閣瑣談》中也有一段批評,說:「易安跌宕昭彰,氣調極類少游,刻摯且兼山谷。惜篇章極少,不過窺豹一斑。閨房之秀,故文士之豪也。才鋒大露,被謗始因此。自明以來,墮情者醉其芬馨,飛想者賞其神駿。易安有靈,後者當許為知己。」
自來論李清照詞風者,以此說最為真切。只可惜李清照所作之詞,在宋元之際早已散佚,今日尚存的只有後人拾掇而成的《漱玉詞》而已;較其原帙,只是十存一二,自然難以從中窺得原貌。
清代王士禎推許李清照為「婉約之宗」,徐金九也說其詞「妍婉」。可見她在詞的創作上,走的是正宗的路徑,她遵守作詞的一切規矩,精心刻意的去創作,於是成就了藝術上空靈高尚的境界。她很重視音律,鍛鍊字句,在風格上是屬於周邦彥、秦觀這一派。但她有秦觀的細微婉約,而無他的淫靡;她有周邦彥的功力,卻沒有他那種露骨的雕琢。她的詞富於生活和心情的表現,就這點來看,又與李後主、晏幾道的風格十分相近,故李後主、李清照與李白並稱「詞中三李」。

http://staff.whsh.tc.edu.tw/~huanyin/anfa/l/anfa_lee4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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